在菜肴的选择上,郁昌和妹妹的口味偏好并不相同,一个爱吃咸,一个更爱吃甜。
虽然,他的确对自己的口腹之欲十分苛刻,但就算是咸粥榨菜,也得有上一样,总不至于摆完一桌子甜菜,却食不下咽,不得不饿着肚子去上班。
如果说,两人都恰逢休息,还能匀出点时间来,不至于顾此失彼,那么轮到明天要上学上班的忙碌日子,就只好一切从简。
——而今天的“简”,竟跳脱了约定俗成的甜口粥饼,换成了他所偏爱的牛肉米粉。
自然,这个决定,并不是郁昌所做,而要归功于他那突然转了性子的小妹妹。
以前,对郁燕而言,厨房就像是被施加了咒语的禁地,下厨这种事全归哥哥忙活,只需要隔三差五地点菜就好。但现在,靠着早上给哥哥打的预防针,她无视郁昌的阻拦,强行霸占了这块本不属于自己的地盘。
而出奇地,对方话语中的阻挠力度,竟然减弱了不少,几乎是半推半就,破天荒地把这份活计交给了手生的妹妹。
“燕燕,你哪能习惯做这个——哥哥当你是尝个鲜,还是放着我来吧。”
晚上九点半,家里仍然灯火通明,两人在厨房忙活得热火朝天。
郁昌早从上一个的话题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中解放出来,面上神色半是欣慰,半是担忧,围着她团团打转,仿佛下一秒,就要把她刚刚泡发的米粉夺过来。
郁燕扯了一下被迫系上的过紧的围裙,擦干手上的水,暗暗调整眉毛倾斜的角度,蹙成一对写满担忧的八字,恰到好处地,露出十分得当的关切:“可是,我只想让哥哥多睡一会儿……你都有黑眼圈了。”
“我这个年纪,少睡一会儿没什么关系,你还在上高中,不用管这种事。”
郁昌虽然还在嘴硬,但很明显,压不住开心的情绪,眼梢都不由自主地翘了几分,抿着唇,显出两个浅浅的酒涡。
他如猫念佛一般,教导着妹妹制作牛肉粉的方法,揽过了所有技术性操作,只留下一点简单的步骤——就算这样,比起从前的日子,也是个史无前例的让步了。
直到五十分钟后,这份郁燕兑现的第一次承诺,才在手忙脚乱的生疏之中画上了句号。
她头一次地,利用自己的劳动,为这个家庭做出了贡献;而其中所带来的,历史性的振奋意义,不亚于突破了某种长久以来的包围圈。
毕竟,在家务一事上,郁燕确实比较生疏。
并且,她能够冷静地承认这一点。
只要是人,都有惰性,再加上勤劳的哥哥一直以来对一切大包大揽的习惯,她除了在性发育后,本能地夺过了贴身衣物的清洗权以外,几乎没怎么在其他地方打过下手。
这可以视为郁昌对妹妹有意的纵容,也可以看做她一点小小的报复。
——因为,在家庭劳动上,郁燕被完全架空了。
如果一个接近成年的人类,从来不参与诸如家庭大扫除、年夜饭之类的活动,只要他的心智还算正常,不是什么懒惰得无可救药的寄生虫,那么必定会为自己稀少的贡献感到愧疚。
想要维持日常生活的运转,家务和工作的重要程度,完全可以等量齐观,甚至,对一些人来说,将清洁、烹饪等拿手技能,贩卖给无暇打理家庭的雇主,所获得的的金钱,要远远超过许多普通职业的报酬。
所以,当这些年郁燕冷眼旁观,看着郁昌既主内,又主外,像只劳碌的工蚁一样,拼命地筑巢、寻找食物、照顾幼虫——也就是他早已不算小的妹妹时,除却一股淡淡的、常规的内疚,她感受到的,更多是一种随着年龄增长而激起的焦躁,甚至是愤怒。
在此前,她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,指摘哥哥“自发的付出”。毕竟,社会上的普遍观点,会把这种勤劳,作为牺牲的美德而大肆宣传。
而郁燕较小的年纪,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自由表达权,或者说,话语受重视的程度:
当她尝试提出分担劳动的请求,却被一口回绝后,这会被看做长辈对被照顾者的疼爱,无论它是否为一种强迫的给予。
换句话说,假如她想要在家庭权力体系中取得一定的地位,除了外出工作,取得薪水,用于养活其他的家人这条普遍的途径之外,还有一种内部的贡献,即承担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,也就是常说的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”。
虽然后者的认可程度偏低,但至少会让她在据理力争时,能够一一罗例出自己的付出,彰显这是一场合理的、应该获得尊重的诉讼。
她关于兼职的提议,早已被对方用不安全的理由予以了否定;至于家务,他的借口就更不像样了,居然说她还在上学,不用管这些琐事……天知道他自己当学生时是怎么挺过来的。
或许,郁昌没有处心积虑地谋划这件事。他的大脑,可能并不会冷静地分析,那些狡猾的邀功行为,到底能够带来怎样的一手遮天的话语权。
但是,他在潜意识中,一定嗅到了一种关联的气味,一种隔绝妹妹在家庭中的贡献,和让自己成功占据道德高地之间密不可分的、千丝万缕的关联。
于是,一直以来,他都那样做了,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:
一个劳苦功高的哥哥,与只会享受成果的、叛逆的妹妹,在生活中发生争执时,谁更应该得到同情,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,完全是一场压倒性的、没有悬念的胜利。
这种道德的权力的运用,让郁昌在前几年的管教中,几乎百试百灵;就算他大大地超过了限度,限制着妹妹的人身自由,强硬地插手干涉,屡次三番把对方惹毛,也能用“关心”与“爱”的招牌手段,逼得郁燕无话可说。
最为可笑的是,由于对自己过深的欺骗,他在这种过程中,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、委屈和自怜的情绪,仿佛自己真是臆想中的十佳好哥哥,而所有的过错,自然要被归纳到妹妹的一方——不过,郁昌舍不得怪罪妹妹,经常会像一个被蒙蔽双眼的家长一样,毫无道理地迁怒郁燕的朋友。
因此,郁燕的那些愧疚,其实并没有必要。
她并不能清晰地感知到,哥哥于这种怪异的控制欲中,获得了怎样的愉悦,但多多少少,在郁昌洋洋得意的诉苦中,察觉了一点诡异的自恋气息。
既然对方牢牢把握着,能让自己作为弱势方,获得舆论支持的价值通道,并自得其乐;那么,实际上,作为被压迫者的妹妹,完全不该因此负责。
在几次失败的介入尝试后,郁燕很快放弃了在哥哥与家务的缠绵悱恻中,横插一脚的行为。
她在愧疚,烦躁,与鄙夷的情绪混合体中,心情复杂地享受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实际待遇,成了普罗大众眼里,会被划分进“四体不勤”范畴的娇小姐。
而现在,按照郁燕的计划,她不得不尝试融入这个体系了。
如果想要遏制哥哥伸得过长的手,迫使他从自怨自怜的道德高地上下来,就必须挖动那些所谓“占理”的根脚,证明自己离开了他的照料,也能活得很好。
当然,实际操作起来,绝对不会像理论一样简单。
她几乎能够想象到,即使自己变成了金牌家政嫂,郁昌也能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出来阻止。
但是,在这种潜移默化的争取中,郁燕无疑能够从原本被哥哥全权把控的领域中,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。
更何况,她的动机,还十分充足:心疼辛苦的哥哥,所以要帮助他。
——这种说法,和以前的硬邦邦的争取,在郁昌心中的区别,可谓